柳摇春穿着朴素的蓝布长袍,手里拿着一小箩筐的果子干和糖,在门口坐着,小孩双手撑着下巴,一边懒懒地从箩筐里拿吃的,一边听他说话。
这一幕拍完的时候,王昀让他们又重新摆好了造型,准备拍下来当宣传照。
照片里的柳摇春已经将近五十了,但看起来还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岁月从不消磨美人,反而在他脸上以一种更加温和的方式呈现出来。
柳摇春以前也很美,那是年轻人凛冽孤诮的美,美得锋芒毕露,不可一世,让人看了一眼就难以忘记。
但当皱纹爬上了他的眼角,乌发也因为多年的苦难被染得霜白的时候,那双眼睛却依旧清亮澄澈,像是一汪潭水,从年轻到现在从未改过。
他现在说话的声音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被河水磨光了棱角的石子,圆润温和,让人听着很舒服,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书院先生。
尽管,在小孩听他自己的叙述中,他说他从没上过学堂,认字也是自己一个个地慢慢学的。他以前很喜欢收藏那些文人的东西,像是笔墨纸砚,还有各类书画,收藏那些东西的时候总想着虽然他这辈子是上不了学了,总归还能看一看那些文化人的东西。
可惜,他收藏的书画全都被烧了。
我那时候是不怎么能听懂他说的话的,什么戏服、头面、书画,甚至还有他以前喜欢的那个国民党的军官。
每当他说那个人的时候,声音总是小到我都要听不见了,反正我也不想听。那时候小孩子的世界里非黑即白,我还记得自己总是气的要死,一听他说起来就会喊‘不要再提那个坏人了!’。
每当那时候,他总是默默地不再说了。
只有一次,他说那个人不是坏人,他也去打了小鬼子的。
但这些都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离我们那个拥挤狭窄的胡同巷子太远了,所以每当他说的时候,我都装作在听,敷衍着回答几声,然后骗他下次给我买我喜欢吃的东西。
当时威胁他的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呢,我说,你要是下次不买杏脯的话,我就再也不来了,还要把你这些事儿都说出去!
他下次果然老老实实地买了杏肉脯,也许是没想到我会想着拿那些事儿来威胁他,后来也不怎么和我说话了,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在他家白吃白蹭了很久,他没再提过那件事,只是很久之后的一次,他才求我不要把那些事儿说出去好不好,其实我都快忘了。
后来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呢?
我都记不清了,好像是在秋天的时候,他终于攒够钱,说能去台湾了。
我那时候在外地上大学,暑假的时候来看过他几次,他的白头发比以前多多了,皱纹也多了,终于开始看起来像个老人了。
我很不赞同他去台湾,好好地攒了十来年的钱,就为了出去一趟,值当么。他说的那个国民党军官应该挺有钱,过的不错,要是那个人真的还记得他的话,八七年开放大陆探亲的时候怎么不回来。
他也不听我劝,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了,非要拿着大半生的积蓄去台湾找那个人。
我没跟他吵架,只是也没好脸色罢了,只说他愿意去就去吧,到时候别被人赶出来了。
我又回到了学校,很快就把他的事儿给忘了。
再回去的时候,看到他家的门一直在锁着,铁锁生了锈,门上满是密密的蜘蛛网,好像没有人的气息。
……
叙述到这里的时候是一个小高潮,接下来的戏份,就要顾绥一个人演了。
化妆师折腾了几个小时,在他脸上贴着假面,假发也换成了白发苍苍的样子。镜子里的人已经彻彻底底地老了,眉眼间满是疲倦和沧桑,像是日暮西山,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清澄,不管经历过多少岁月和磨难都一如往昔。
顾绥拍的是一组在坟前的戏份,户外戏。
柳摇春一个人孤零零赴往台湾,到了地方,一提到傅淮生的名字,人们都了然地问他是傅将军以前的朋友么。
柳摇春说是,但是他没有傅淮生的联系方式,将军住的地方也肯定不能让他轻易知道,历经了许多波折才终于找到了他的家。
但他没见到傅淮生,只见到了他的家人。
那个戴着翡翠镯子,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妇人很有涵养的问他是不是亡夫以前在大陆的朋友柳摇春一瞬间失声,沉默了好久,才说,只是普通的朋友。
原来傅淮生早就死了,就在前几年,患了肺癌去世的。
柳摇春以前就讨厌他吸烟,三番五次让他不要抽了,他不听。
也许他的妻子后来也这样劝过他,他应该也不会听了。
柳摇春跟着妇人去了他的墓地,那是一片白桦树林,有一块光洁的墓碑在风中立着,上面写着傅淮生的名字。
妇人带他去了墓地之后,就很知趣地离开了,也不窥探这人和自己丈夫的关系,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监视器中,顾绥静静地立在摄像头前,他的背有些微微的弯曲,走起路来也很不自然,是早些年落下的病根。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凝望着墓碑,眼中没有泪,也没有别的感情。
天地辽阔,风声渺渺,他站着,像是雕塑一般,终于说话了,“傅淮生,你不守信用。”他连声音也是苍老沙哑的,没什么波澜。
柳摇春看着那墓碑上的几个字,二十九个笔画,他像是用刀子刻在心里一样,一字一划都记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