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之后,他一直昏迷不醒,医生和家人都已经放弃了他,可在一年前他却突然醒转——提着那个大大的黑色口袋,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跋涉着,终于靠近了阴山皇陵,寻了一个没人的山坡,他一个人走入那片山坳之地,慢慢地坐了下来,将拐杖平放在地上,然后蹲着身子,用手摸索那一道山壁,喃喃自语。
“我记得那个石洞入口,是在这里的……”
山风呼啸而过,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他。
摸索一会,他无奈一叹,似乎是放弃了。
“就在这里吧,反正在哪里祭祀你,你也不会在乎的……”
说着,他打开带来的口袋,从里面取出一件件祭祀用品。
一壶小酒,几个小菜,还有一大口袋纸钱。
“我带了你喜欢吃的桂花肉,梨觞是再也喝不着了,你将就喝一点这个,你以前也是喜欢的。”
他把祭品都摆好,又一张一张把纸钱理顺,码好,这才掏出火机点燃……火苗蹿起时,他条件反射的惊了一下。
随即又自顾自地失笑,“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也别笑话我了——”
红艳艳的火苗映红了他的脸,反射在他的墨镜上,带着一抹诡异的颜色,哪怕他满脸都挂着笑,却怎么也抹不掉那一种踏着岁月与历史而来的悲怆厚重感。仿佛他根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这些人群似的。可他知道,他的心思,不会有人理解,能理解的人,就在这个陵墓里,和另外一个男人一同埋葬着。
他一直在说,也一直在笑。
行走过历史的两侧,踏过了数百年的沧桑,看过了太多的故事,他反倒是苦不来了。
“九儿,你还好吗?我现在才来看你,你会不会生气?本来一年前我就要来的,可我的身子不争气,怎么都起不来……若不然,就算是爬,我也要爬来的。”
不会有人回答,周围也没有半点声音。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沉睡。纷飞的纸钱,被长飞送入了天空,再悠悠然落下……这座阴山皇陵,安静得如同岁月年轮上的一座孤冢。
“九儿,你还记得我们的菊花台吗?我前几天去看过了,青石板的小桥,长满了苔藓,边上有农人把那几块荒田开了出来,种了些小葱、白菜,绿油油的一片,好看得紧。门口的小河边上,开了好些不知名的小花,不妖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与美好。我去时,有小孩儿赤着脚在小河沟里钓小鱼,一个个得意得很,有个调皮的,还拿石头掷我……呵呵,换以前,我是得揍他们的。可为什么,我觉得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竟有些不忍心破坏?!”
一张又一张烧着纸钱,他带着浅笑的碎碎念。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大人祭祀过世的亲人,嘴里说着话,其实他不怎么能理解。
这样和死人说话有什么用呢?死去的人又听不见。
可当他自己烧着纸钱,祭祀着住在心里的一个人时,却突然都明白了。
纸钱确实不能连通阴阳两界,却可以通往人的内心。
大梦一场,数百年光阴,他无人可诉。
只有她,他只有她而已。
风悠悠吹过,将烧成了黑蝴蝶一般的纸钱高高卷入天空。
他仰起头来,望向那个千百年来似乎从来没有变过的天,幽幽一叹。
“本来我是想带你回来看看的,看看那条青石路,看看门前的小河,看看那些火烧后的残菊,看看那个我们最喜欢用来画机关图纸的石台……可终究,你是不会回来了。我曾经说过的,只要是你要的,我就能给。我做到了,可是我的心——”
突地他捂住胸口,沙哑着声音道:“我的心,为什么这么痛?”
那一日,她问他,他是谁。
是的,他知道他是谁,但他宁愿她不要知道他是谁。
从那一场改变他们命运的火灾开始,他与她就回不去了。
改变不了的,他也不再试图改变。
放弃她,也是放弃自己。
漫长的,孤独的余生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曾经他有一个很相爱很相爱的女友,叫——墨九。
他们同为五术后人,同好机关之术,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曾经形影不离的相好过……“有些故事,就让它湮没在你的记忆里吧……”
将最后一张纸钱,投入火堆里,一时间,溅起了火星无数。
火星飘飞着,飞在半空中,笼罩了他佝偻的身形——镜子里的画面,也在这时定格。
祭天台前,墨九早已泪流满面。
“娘,你为什么哭了?”
“因为,娘高兴。”
“高兴,娘在高兴什么?”
“因为,娘的一个朋友,他终于找到了自己。”
“可为什么娘高兴了,却要掉眼泪呢?”
“因为你娘的朋友……她再也见不着了。”
这一次回答的人,是萧乾,而不是墨九。他说完,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又递了一张帕子给墨九,并没有劝她什么。
“为什么见不着?爹,咱们把这面镜子搬回家去不就行了吗?”
小孩子的心思总是单纯到极致,他们不懂人世间为什么会有那样多的烦恼,不懂为什么大人说话从来都不只有字面上的意思。只有当他们慢慢长大,经历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之后,才会知道,原来人的一生是这般不可捉摸的滋味儿。
“六郎……”
墨九的泪水情不自禁,却不想由此让萧乾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