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袭君低下头去,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的声音颤得厉害:“我没事。”
然而他的眼睛却违背了自己的话语,在不住地淌下泪来。弁袭君一时局促,想抬手擦干,另一只手却已伸过来,仔仔细细地替他拭去了。
那温热的眼泪沾湿了杜舞雩的手。
“她一直都是这样宽容谅解的人。”杜舞雩说。
“然而我……”弁袭君低声道。对方耐心地说:“她已不怪你了。”
弁袭君低下头去,重重地擦了擦眼角,直到把那地方揉得通红。他看向小姑娘,舒了口气道:“谢谢你。”
“有空给我烧纸钱就好。”女孩子轻快地说,“那个姐姐应该也很高兴,我能把她的事告诉你。”
“是啊……”弁袭君笑了笑,柔声说,“可惜,不能亲口对她说一声抱歉。”
被唤来的小姑娘重新隐入了黑暗,风似的来去无息。在此处应有许多如她一般的魂灵,四处飘荡着,或温柔或寡淡地看着这个人间,篝火渐熄了,半空中仍窜动着扑朔的亮光,也像女孩子忽闪的眼神一般,在温柔而慈悲地注视着所依恋的人。
“所以,你真的对道灵没兴趣吗?”青年十分热情也十分遗憾地说道。
“很感谢阁下的帮忙。”杜舞雩先一步谢绝,“天色已晚,不好让阁下师兄弟等候许久,我们还是先行告辞。”
青年很不满意地皱起眉毛,但想想确实耽误已久,也就同他们抱拳回礼,一边往回走,口中尚不甘愿地道:“若改了主意,就来找我。”
“再说吧。”弁袭君苦笑着应答。
两人渐渐行远,身后传来盘旋的风声,让弁袭君心头一动,不由地回过头去。登天台已彻底地隐没在了夜色里,同他们遥然相对着,静默无声。如同曾经的时间,在珠流璧转中已然模糊难辨,却有一些仍封存于内心,每每想起,犹然鲜明在目,喜悦或感伤的,都是生命无从剥离的光景。
第三十章「三十」
《欲海情帆》第八本顺利付梓的时候,弁袭君的身体已彻底康复了。
这时已入了秋,梧桐叶黄,茶梅也正含苞。两人同步香尘辞别时,正当一个大好的晴天,碧空万顷,四里无风,也未有什么行李需携带,如此轻装简行地就上了路。
“你们即使得空再来拜访,也不要又是半死不活的。”步香尘心有余悸地说,“我这地方可再招待不起一次了。”
“花君莫开玩笑了。”弁袭君笑道,“下次来,也必然是带着‘德医双馨’的牌匾。”
“说起来,医资不知是否结清了。”一旁杜舞雩提起来。
步香尘笑吟吟地摇着手里的绢扇,细白扇面上画着雀踏枝的图样,衬着红云锦簇的桃花,色泽相当艳丽。女大夫眯了眸子,眼梢调笑地微弯,心满意足的狐狸模样:“比起你们带来的收益,完全可以抵了。”
“嗯?”杜舞雩疑惑看着,又听步香尘道,“不知小女子的新作,杜侠士有兴趣么?”
如生春风的眉眼让杜舞雩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用了。”
步香尘叹了口气,颇遗憾的:“可惜了。”一边又正了色,问道:“你们接下来行走江湖,可要小心莫遇到麻烦。”
杜舞雩温声道:“他功体废了,不过我的还在,应该是无碍的。”
“你也应多加小心,毕竟我可没有神迹能再换一次了。”弁袭君叹息似的说,面上却并无落寞,双目皆有光彩。
杜舞雩敛了眼神,庄重道:“如此正好,无论何事,皆有你我共同面对。”
这回,倒是弁袭君有些不太适应,轻咳了两声。哪怕两人关系已有变化,弁袭君仍是改不掉以前的拘谨。
他们又作一揖,是对长日来的照顾应有的谢意。步香尘目送两人步出幽梦楼外,从那身后日光铺展,步履间,落影似乎彼此交叠着,颇缱绻动人。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侍从递来拜帖,正是书商登门造访,说书刊已刻印完毕,就待发行,来人讲得眉飞色舞:“花君,这次的新作,邻里都翘首盼望了许久呢。”
“小女子如何能让他们失望呢?”步香尘挽了挽颊边一缕卷发,好整以暇地坐回榻上,又唤侍童给自己染指甲,“不过,这个系列的书刊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书商怔了怔。
“正是这样。能写的已经写完了。”步香尘揉了揉手指,抬起头来笑道,“所以,我们还是来商量下一部的题材吧。”
袅袅秋风多,槐花半成实。虽说白藏气暮,但依旧是天高风和,四处都很爽朗明净。出了城,正路过郊外草市,便不由驻足看上一看,如今不同往昔,两人皆有无数的时间可以打发,也不妨在这里耽误一会。
走到角落处,旁边搭着一个不起眼的小铺子,弁袭君莫名来了兴致,拐过去观看。木头架子在四周摆开,内中摊放着不少精巧物件,看去古朴细腻,拐角叠了许多铜盒,都落着锁。案台处有人背对他们,手里写着账簿,满头雪似的长发,装模作样挽了道髻。弁袭君越看越眼熟,开口唤了声店家,对方毫无防备地转头一看,立时三人都变了脸色。
狭窄的铺面响起巨大的“咣当”一声,所有的木架子都在这响动里摇了三摇。
“原来是你啊。”弁袭君笑得阴风惨惨,“鳌首,许久不见,你竟在此地逍遥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