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若无骨,却还能站起来,这么一站,众人的视线就聚焦在了她身上。
金飞燕俯视众人,她头一次以这么高的姿态去审视别人。她低头一笑,接着扬起了脖子,“咿——喂呀”地一声,仿佛是吊了个嗓子。
在场各做各事的五六十人,此时齐齐地看过来,起哄道:“三太太要唱啦!唱一个呀!”
关老爷的手在下扯了扯她的旗袍,暗示她别再丢人现眼,却不料金飞燕轻轻地拍开了他的手。
“王八蛋!我才不给你们唱,滚蛋吧!”
此语一出,举座哗然。关老爷大喝了一声:“金飞燕!”
金飞燕转过身,扭头看他一眼,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笑,像是蓄谋已久而得逞的报复。
她的脚不稳,踩棉花似的,走到了酒台跟前。关鸿名在酒台上已经愣住了,他盯着金飞燕看,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她要干什么。
“鸿哥儿……”金飞燕喷着酒气,一张脸红如晚霞,她站在关鸿名对面,取下了头上的一串翡翠珠,丁零当啷地晃着响:“我唱给你听呀?”
关府登时笼入了死寂。
文寿本来坐在一旁的桌上与外行的众人洽谈,此时他捏了一手的汗,推了凳子,迈步就要走到大哥身边,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喊:“老顾!何妈妈!把她带上去!把她带走!”
关府内的仆人已经傻了,听了文少爷的呼喊,一个个才苏醒过来,手忙脚乱地要往金飞燕身边挤。
但是太迟了。金飞燕已经开腔了。她太久没有唱,声音已不复当初金七九的透彻明亮,是沙哑而疲惫的开腔。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金飞燕用珠串压在手心打着节拍,嘴角弯了起来:“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她踩着高跟鞋子,依旧伶俐地转了个身。周遭的议论声渐渐响了起来,险些要盖过她的声音去:“是关大少爷——”“难不成……”
“别唱了! up!”文寿已经冲到了她身边,急红了眼,死死地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旁边拉扯。
金飞燕浑然不觉,眼神黏在了关鸿名的身上:“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她对着关鸿名,脸上依旧是混沌的笑,笑得春风沉醉,又带些隐约羞涩,仿佛回到了少女的年纪。仆人一拥而上,捂住了她的嘴,七手八脚地将她抬上了楼。金飞燕手里的珠串在一片拥挤中落在了地上,一颗一颗地散落开来,和屋内的余音杂糅,成了一句破碎的收腔。
第十章
老顾管家是脑子转得最快的,他见众人皆是抻长了脖子去看这个绝顶的热闹,急忙熄了楼上的灯,拦下了还想跟着去看金飞燕的好事之徒,大声说道:“各位爷!我们三太太今天喝上了头,出丑了!见笑,见笑!各位请回吧!”
顾管家一边说着,一边将客人连推带拉地撵出了门外。文寿见状,也向那几位洋鬼子解释了一番,好说歹说,也给送出了门。
老顾这边阖上门刚歇口气,就偷瞄了一眼关老爷的脸色——这一瞄,顾管家顿时打了个寒颤,支吾道:“老爷,我、我去看看三太太。”
关老爷正襟危坐在方才的位置上,身体还朝向着关鸿名。他取过了靠在椅子旁的手杖,对着老顾的背影道:“等她醒了,抬她下来。”
老顾回过头:“老爷,这是要……”
关老爷低下了头,眉目沉在了y-in影中:“把她送回十里巷。”
十里巷是金飞燕在飞黄腾达、摇身一变成为金太太前的住处。此巷无甚特别,只是又脏又臭,盛产苍蝇老鼠。
关府楼下只剩下了关家父子三人。
文寿咽了口唾沫,走近了关老爷:“爸爸……”
关老爷横起手杖,挡住了他。
“关鸿名。”关老爷低声喊道,声音可称是平静。
关鸿名从头愣到了尾,到这时才如梦初醒,手上的酒杯应声而落,碎了一地。他站起身,面色苍白,茫然无措地走向了父亲。
关老爷面无波澜地用手杖点了点脚下的一方地毯:“跪下。”
关鸿名如今明明已经是一座山似的,却还是像孩提时候一般,一句话也不反驳地就跪在了父亲面前。
关老爷低头看着他,毫无预兆地,扬手就给了他一个响彻屋宇的耳光。关鸿名的脸歪向了一边,文寿顿时倒吸了一口气,合身扑了过来:“爸爸!别!”
关老爷根本看也不看文寿,将他一推搡,接着反手又是对着关鸿名一耳光:“你勾引她,还是她勾引你?”
关鸿名挨了两巴掌,鼻子流出了血来,脸上渐渐浮出了指印。他缓缓地扭过头:“我没有。”
关老爷微微仰起脸,接着一屏气,用手杖狠狠地击向关鸿名的臂膀,隔了层衣服,依旧听得见皮r_ou_的闷响:“你放着她勾引你?你想看你老子的笑话?”
关鸿名纵使身体健壮,依旧被他打得倒向了一侧,伏在地上闷声地咳。
文寿吓得几乎有些呆滞,他头一次知道原来父亲勃然大怒是这个样子。他看着大哥,仿佛是痛在了自己身上,又一次走上前来,死死扣住了关老爷的手臂,扑通一声也跪在了地上,眼睛已然红了,即将要流出泪来:“爸爸!哥哥嘴巴笨,你让我说!你先打我吧!”
关老爷看不见文寿似的,他用手杖抬起关鸿名的脸,接着用杖尾死死戳进关鸿名撑在地上的手背,语气仿佛是稀松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