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生看了眼慕容冲,后者腾地站了起来,朝着赤烈走过去,到他一把夺过韩延手中的缰绳,那畜生也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老实下来。
桐生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闭了闭眼,仿佛看到邺城郊外茂盛得有一人高的蒿草,眼下便是说不出也道不明的苦涩。
慕容冲伸出一只手来,赤烈下意识地要躲避,却不料那一只手只缓缓落在面上,轻柔地向后抚顺,慕容冲的声音压得低沉而温柔,像是害怕吵醒方睡下的小孩子。
“怎么?我待你就是不如陛下待你好吗?”
桐生眉梢耸动,深深吸了口气,又尽数咽到了肚子里:“太守在我面前,何须装演?”
慕容冲像未听见他的话,只一味地以手轻抚赤烈的鬃毛,马儿慢慢地像是卸去了防备,小心翼翼地凑着鼻子贴到他面上去,慕容冲眉头一皱,松了手,重新坐回到桐生对侧。
“陛下欲以迎娶定襄公主,为今年头筹。”桐生说。
“先生希望我……迎娶公主?”慕容冲从案上端起一碗热水来,左右轻晃,水中映着的自己便颤巍巍地发抖。
桐生不置可否,只道:“太守精于骑射,陛下在长安便有耳闻。”
慕容冲目光中似有涟漪,眨复一刻,道:“我无心理事,太守之务都是由崔长史代劳,平素也无甚爱好,田猎骑射,日日都充当玩乐。”
“太守有无大志?”桐生突然问。
慕容冲一愣,凑与嘴边的水碗轻晃,泼洒出一些溅湿了服袂。
“有何大志?”慕容冲道:“迎娶公主?留任长安?还是继续……独占陛下宠爱?”
他最后的话说得极为沉重,桐生摇摇头,一刻捉紧了他的手腕凑至他耳侧,嘴唇动了动,便是二字:“天下。”
慕容冲浑身一凛,眼神定定目向前方,唇齿发麻一时控制不住,他倏地一下站起来,转过身步伐=众而快,持着一副随时要跌倒的架势,一瞬夺入屋内。
“碰”,是闭门的动静。
“陛下,可是去唤李美人前来?”
苻坚负手立在窗前,眼前一丛竹林茂盛:竹干笔挺,竹叶沙沙。他虚起眸子似透过什么看到了什么,一瞬眼神空洞洞的。
宋牙顿了顿,又道:“可是……唤慕容太守?”
“你是说……唤什么人?”苻坚问道。
宋牙思虑一番,加重语气答道:“平阳太守,慕容冲。”
苻坚一时没有作答,自周遭宛如静止又沉沉熏香的空气中深深吸来一口,和着一股陈涩的味道呼出来,伸手打开窗子,只觉料峭春寒原是如此,他微微闭了眼,像是在思索,又不像是在思索,半晌回过神来,也未有交代话语,快步径出门去。
慕容冲总以为,宫墙根下恶绿的青苔是不会褪去的,它们长在阴暗的角落里,在斗拱的遮掩下,阳光照不见,也晒不化。
他经常会想起上一次他对着镜子的时候,一年一年的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却又总是担忧须髯会在某一天的清晨长在下颔。
血肉剖开之后总是会有些隐秘到见不得人的秘密,让人一刻卑微到底。
寝殿里的丹丸香气分外浓郁,连他都不由蹙眉,苻坚坐在帘幕之外,像隔着几道重山,慕容冲先是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又听到宋牙退出去掩门的动静。
远远的像是有人在吹奏萧管,又远的像是错听了。
蓦然便忆起了从前铜雀台上、正阳殿中,歌台暖响,伶人奏起糜糜的丝竹之音,叫人困倦又享受,舞女红似血的长袖子抛出去,又收回来,眼角沾着胭脂,艳得回目一笑便是百媚横生。
慕容冲微微虚了眼,又记得慕容暐藏了一只玉做的管在正阳殿,兴起时阖目吹将一曲,尽是浮躁之音。
正阳殿……正阳殿……
“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
一段曼妙唱音堪堪在耳边回响,忍不住就和上了她的调子,轻轻唱起来,闭了眼睛求得更真切,模糊一抹靓丽的倩影。
“郎非黄鹞子,那得云中雀……”
慕容冲紧紧随着她弹唱,急切地甚越过了她的节拍。慢慢地,她似近在他的眼前,伸出手去,她便慢慢回过头来……
“敕勒川,我故乡。”
他看清她的面目,从腐朽生蛆的骨肉里钻出空洞洞的双眼,唇角破裂溢出了鲜血,她的身子吊在房梁上,轻飘飘地随着风动。
心一刻如同下坠至无穷的深渊。
苻坚没有说过多的话,只是等到他进来,跪立姿势之下便与往日无什二致,身形抽长,骨头却像是不再生长了,仍旧一副窄的轮廓。
苻坚还未及有什么动作,倒是被他抓住了腕,一刻缩入了怀里。
“陛下……”他的声音轻得像猫儿,沙哑中仍是阴柔不变,他吹出的热气燥燥地聚在胸腔,伴着湿湿的泪,搅得人心烦意乱,恰逢他又说:“平阳到了夜里,比长安还要冷……”
苻坚慢慢将他圈紧,看一眼窗外夜色,一时竟是恍惚多些。
慕容冲已分不清情绪究竟是真是假,起初硬生生想要挤些泪水出来,如今却收放不得控制,一下子想起许多事:有平阳每夜的梦回之时、有邺城、有长安……
起初途上对仕途的丝毫憧憬,不想竟是如此艰难,有时虽痛恨,却又不得不承认:比起泛滥的左右逢源,他的确更习惯于依附与讨好。
冠冕堂皇的所谓独当一面,所谓大司马也好、太守也好……独当一面,独当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