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老师又要了一点酒,说,这杯酒,算祭奠你妈妈吧。
毕竟是西北女子,又做了多年商贸餐饮,方虹宜一杯烈酒下肚,竟无醉意,只是话语多了,动作大了,她又为自己倒上一点,和父亲一起喝了。
茹嫣和方亚坐在一起,他们说话的间隙里,两人就低声私语几句。
茹嫣问方亚,你怎么想到读哲学?
方亚说,可能是我们家那种气氛,有一种哲学意味。
茹嫣问,什么气氛?
方亚说,我很小就感觉到,我们家有一种诡秘的气氛,似乎背后有什么东西,有我没有察觉到的隐秘。许多事情,找不到来龙去脉,你想弄清楚它,这就和哲学有关了吧?
她又笑笑,好奇,一条路通往自然科学,另一条路往往通向哲学。
茹嫣问,毕业后想干什么?
方亚说,想读心理学,想到哈佛去读心理学,然后回来做中国的心理学研究。刚才听他们说那些往事,我这种想法就更强烈了。
达摩问卫老师,当年方虹宜她母亲出走之前,给您留下过信啊便条什么的没有?
卫老师说,什么都没有。家里凡是和我有点关系的东西,都毁得干干净净了,倒是一些还值点钱的,都还在,没带走,也没变卖。照相机啊,手表啊,衣物啊,我收藏的一些字画啊,还有一房当时很好的家具,都在。后来,我发配到乡下劳改之后,房子被人占了,这些东西也不知去向。最可惜的是我的那些书,都没有了。我那两张照片,是放在我的一件衣服口袋里,我出差的时候随身带的。我想那个时候,钱财对于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她只剩下恐惧。
卫老师长叹一声说,恐惧,恐惧……一个民族,苦不怕,难不怕,饥不怕,寒不怕,如果人人心中都有某种莫名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便是今天,吃好了,穿暖了,那心中的恐惧却远远没有消失掉。穷有穷的恐惧,富有富的恐惧,贱民有贱民的恐惧,权贵有权贵的恐惧,写文章的有写文章的恐惧,连读文章的,也有读文章的恐惧。
卫老师说这些的时候,达摩便想起毛子当年的疯病,想起那一声狼一样的干嚎和呛了水一样的闷咳。
大约是过度激动,话也说得多了,卫老师脸色比平日苍白,不胜酒力,颧骨和眼皮又是艳红,有一种触目的病态美丽,仿佛一下年轻了许多。
赵姨一直默默注视着卫老师,有时见卫老师的话说得多了,她便c进另一个话题,让他歇一口气。见大家吃喝差不多了,便对方虹宜母女俩说,你们一路上好几个小时的飞机,一定也很累了,许多话,这几天还来得及慢慢说。今天都早点休息。
赵姨就问她们是愿意住宾馆呢还是住家里。
方虹宜说,我们想住家里。这几十年,第一次住在自己的家里……
毛子一直在给大家照相,他对卫老师说,这两天可以带她们出去转转,看看一些风景名胜。
卫老师说,我想带女儿她们一起去看看我们当年住过的老屋,趁现在还没拆掉。
回家的路上,达摩三人一路无语。
45
第二天,毛子开车带卫老师一家四口到五十年代的那幢旧居去了。
旧居在老城区一条闹中取静的背街上,那条街原来是这个城市有钱人居住的,用现在的说法,该叫高尚小区。这里的房屋都很考究,有的门楣上,还刻着建成的年份——1904或1923。近一个世纪过去,这条街已经变得陈旧又杂乱了,许多房屋开出门面来,做餐馆,做小店,或者成了一些小公司的写字间,各自装潢得五花八门的,像一个垂暮老妇,穿了一身花哨廉价又不搭配的衣物。
在卫老师指点下,车在一幢中西合璧式的青砖小楼前停下。
卫老师指着这幢楼房对方虹宜说,你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你哥哥也是在这里出生的。这栋房子原来是一个国民党官员的。我们进城的时候,有很多这样的空房,他们的主人都跑了,里面还留着许多家具物品,有的还有钢琴。我跟你妈妈是四七年结的婚,但是两个人很少在一起,进城以后,才有了自己的一个家。我们原来住楼上,有了你们之后,怕你们从楼上摔下来,就换到楼下了,又怕你哥哥跑到马路上,还在大门上安了半截栏杆,可以看外面,但是出不去。后面有一个小院子,有两棵槐树,春天里会结很多槐花,白色的,一串一串。树下面还有一套石桌椅,夏天可以在那儿吃饭、乘凉。
方虹宜说想进去看看,于是就按了那扇紧闭的防盗门旁边的门铃。很长时间,才有一个中年妇女来开了门,一脸狐疑地问找谁?
卫老师就上前说,我们从前在这里住过,想来看看。
那中年妇女说,在这里住过?我怎么不认识你们?
卫老师说,我们五五年就搬走了。
那中年妇女说,五五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卫老师说,是,是很久了。
那中年妇女见这一群老老小小的,不像要做坏事的样子,口气就缓和了一些,问,你们要看什么?
方虹宜说,就看看我们原来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