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这个男人,那双会笑的眼睛此刻忧郁得几能让人心碎。

苏遗奴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眼神,竟然忍不住地嘴角上翘。

让他说出这个一切的冲动来得突然,但说出一切,却并不让他后悔。

事隔经年,忆及此事,他看向身边男人的眼神中竟是难得的温软如水:

“我很清楚,我所遭受的一切来自所谓的武林公义,而如我这样的悲哀,绝不仅仅是唯一。说我报复也好,乖戾也罢,我只恨那些绿林侠客任性妄为——将武力收归中央,天下止武,才是路途的终点。”

“为了这个目标,我甘愿做女帝最忠诚的狗,最锋利的刀,我愿意与毓王虚与委蛇,只要她给我兵权。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毓王对我心怀不轨,我知;女帝随时准备将一切杀孽推给锦绣坊,我知;全天下人都看不起我这个牝鸡司晨的阉人,我也知。但只要能够达成目标,一切都是值得。”

马车最终停在郊外的桃花林中,此时一树一树花开,桃红错着柳绿,牵手慢行的两人便仿佛林中无数同样私语的男女,平凡到让人落泪。

顿了顿,苏遗奴忽然有些踌躇,最终却在玉求瑕的凝视下坚定了决心:

“世界从来没对我好过,所以千人指、万人封又如何?以前的我,是这样想的。”

“只是我现在才知道,世界是将一切的好,汇聚在了一起给我。也许我从前的历尽千帆,不过是为了与你相见的刹那,那些种种,便也都值了。”

“你是我用今生整个世界汇聚出来的好,自你之后,光明蔓延,雪洗人间,枯木涅槃,韶华烂漫。”

“一枕相思入梦来,一枕是你,相思也是你。若你说那个梦里我没有你——可没有你的世界,于我便是最真实的一场梦魇。我这么混账自私的人,既然我已经身处梦魇,自然会不甘心地拉着整个世界同入地狱。”

枝头的桃花正当其时,微风吹拂时轻轻摇曳,苏遗奴随手接住一瓣落花,低头静静的凝着那瓣上绯色。

“放心,你的世界里,有我。”

肩头忽然一紧,下一刻,苏遗奴的满身清寒都被拥进一个紧紧的怀抱。从来克制、从来巧言善辩的人此刻却再说不出一句话。他不知道从何说起,又该如何说。口中说着他的世界里有自己,可意沧浪更知道,在此之前的秦卷没有自己。

然而这也足够了——至少此刻这个带着风雪气息的怀抱,却足够温暖苏大人那颗战战兢兢的心。

意沧浪曾经听说过一句话:每一个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妖孽背后,都藏着一段不堪回首。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给反派洗白,说这话的人当时睁着一双无神的眼,语调中带着无尽的悲凉。

然而意沧浪第一次听见这话的下一刻,身旁原本沉静如秋叶的秦卷忽然一抬手中长剑,似慢实快,剑挽天华,精妙绝伦地格挡掉对方趁他不备袭而来之招。旋即剑影化为万千银练,惊艳时光的红尘剑法过后,对手惨笑三声,终于饮恨黄泉。

“然而无论如何不堪回首,毕竟是这些过去的曾经塑造了当下的他。”秦卷昳丽的眉眼没有丝毫的波动,只安静看着殷红的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滴落。而唯有抬头对上已经看傻眼了眼的意沧浪时,那双漂亮过分的眉眼中显出几分温暖。

他说:“沧沧,我们没有人能够真正抛弃过去。但同样的过去,如何面对,却取决于我们自己。”

“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是事实,却从来不是自我放逐的理由。”

这话说的意沧浪有些怔忡,恍惚间竟觉得这时候的秦卷在说他自己。等到时过经年,意沧浪被生活迫着修炼成了老司机,蓦然回首忆及此语,却只剩下空荡荡的思念。

他们称呼轮回世界为“盒子”,是每每挣扎着爬出一个个小世界后的油然感慨;而他们这些被盒子摧折扭曲成回形针的轮回者,早已经过尽千帆,心越来越窄,窄的可能只能容下一个最深的执念。

再看这句话,在心头已掀不起丝毫波澜:这话不错,但只是一句废话。

可即使是一句空荡荡的废话,却也禁不住从心脏深处翻涌上来痛楚。

自己过尽千帆,当然可以潇洒一笑。然而现在,受尽千疮百孔的人是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珍宝,而正因为这些痛苦,让他终于凝成了如今这个让自己痴迷的光华无双。

这是一个痛苦的循环,让玉求瑕生气、难过、却没有丝毫办法。

千言万语,他只能冷冽一笑:

“不用为我放弃天下禁武。从今以前,我已做好了帮你的打算;从今以后,你我自然同楫。”

苏遗奴一愣,下意识抬头看他:“你不用为我如此……”

“不,不只是为你。”

玉求瑕松开怀抱,退后一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些许,嘴角挂着笑,他仍旧穿着轻薄清逸的襦裙,远远看着便仿佛是一个气华然、美风仪的普通世家女儿。

然而此时,他身上却忽然升起一股忽略性别、超越限制的凛冽傲然:“莫忘了我玉求瑕最是狂妄潇然,你说的不错,只区区辅佐女帝、稳定朝纲,如何能算本事?天下止武,这才算一个真真切切宏愿!”

他仙姿飘逸的模样宛如谪仙,眉眼间却是凌厉无比的狂妄,这模样,竟是叫苏遗奴都心折的骄傲肆意。

忽然那能刺得人眼睛生疼的骄纵收敛了,收敛成了天高云淡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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