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

“她说你在保险箱里放了我之前调的几瓶香水。”

“那天找东西翻出来的。”

“我藏得好好的,你怎么找出来的?”

“你藏的,我肯定找得出来。”

“好端端的,放保险箱做什么?”

“顺着我查不到那个保险箱。如果计划成功,这间书房要被翻个底朝天的。”

“叫他们翻。”阿诚抿紧了嘴唇。

“打碎了多可惜。”

他说得太轻巧,叫阿诚鼻子一酸。

“我拿了一瓶出来,你猜猜?”

明楼凑近他的锁骨,去闻他的领口,良久道:“你在百乐门太久,身上都是酒味,这味道快淡得闻不出来了。”

“猜猜嘛。”

“是我的味道。”他伸手去摸阿诚的耳廓,有点凉。他就转过手把耳朵拢在手心里。

“猜对了。”阿诚点点头,“如果计划成功了,我以后就用这支。”

然后他低下头,垂下眼睛。明楼吻他的睫毛和眼睛,感到自己的嘴唇湿润。他伸手去摸阿诚的头发,都是发胶,硬硬的。忽然想到第一次帮他洗头发,小脏孩,头发都板结了,又油又塌,因为营养不良有些发黄。那颗小小的脑袋顺从地低在他的手心里。他花了很多年,让这颗脑袋抬了起来,平视着目送他走向死局。

“我这样的安排,对得住理想,也对得住大姐和明台的母亲,只是对不住你。”

“无妨,你做公孙杵臼,我做程婴。你先去做简单的,我做完了难的再去找你。”

“戏文上说的,你也信?”明楼笑了。

“你信么?”

“我不愿信。”

“戏里可还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呢,这你也不信?”

“不信。”明楼故意逗他,“我听说,你买了黄莉莉整晚的舞票,还带了出场。”

“你吃醋?”

“我又不是郭骑云。”明楼摇摇头,“你呀……”

“上次去的时候,看他缩角落里,不叫她晓得自己来了,躲在那边看她和别人跳舞。我看着实在难过,顺水人情罢了。”

“心地好。”

“你教得好。”

然后他们交换了一个晚安吻,如同每一个寻常的夜晚。

次日,死间计划开始。

汪曼春扑空,王天风接手。郭骑云殉国,于曼丽殉国,王天风殉国,明台被囚。明镜雨中跪了汪曼春,黎叔深夜劫了明台。

明楼软禁被解除的那天,阿诚以为这场死局终于结束了。王天风埋下的所有棋子,都死在了安排的位置上,除了被他所不知道的力量解救的明台。当然,有一个女孩儿不是棋子,她从来不在棋局上,所以她的死是王天风也没有料到的。

接到消息的阿诚赶到百乐门的时候,警察已经围了几圈。

死者再不唱歌了,便也不叫黄莉莉了。她的证件上,是她出道前一个很土的真名,叫李小凤。一个喝醉的日本军官开的枪,因为她不肯同他跳舞。王经理已经赔了许多的不是,阿诚装作不懂日文,叫人把李小凤的尸体领走了,又跟王经理说:“尸体叫家人领走,别纠结这件事了,同他们说,其实我们也吃了亏,死了人,双方各退一步,闹到长官面前,也不好看。”说这话时,他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畜生。

李小凤和郭骑云都葬在上海市郊,明诚找人给他们合立了一块碑,碑上不敢写郭骑云,只写了黄莉莉。说来也巧,那个刻石碑的同貔貅一个里弄。明诚来办事时,她便问了个清楚。

“你满意了?”明诚本不想多提,可她问得太执着,只好简要说了。

“说起来,头七了吧。”貔貅忽然道。

“……嗯。”

明诚点点头,他买了一台新的照相机和一打胶卷,在乱坟岗上烧了,居然也不心疼。

貔貅陪他站着,看那火苗里融化的胶卷:“照相机和胶卷,账上出吧。”

第12章

他盯着桌上的花瓶,实在是没什么心情。这个花瓶有一个缺口,缺口上有一层漆被磨掉了,露出胎来。他就盯着那个泥胎,一晃神苏医生的笑话都说完了,他就顺势笑起来。

他上次陪明楼去相亲,买了一对花瓶回去。汪曼春来家里的时候打碎了那个豇豆红的,他索性把那个雨过天青色的也打碎了,碎片混在一起一并丢掉了。

明楼站在那里擦大姐的遗像,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没有延安过来的信,只有他们。

推开门的时候,他忽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上海料峭的春寒里,还是那个巴黎的圣诞夜。明楼还是坐在那里等他,如一座亘古不变的灯塔。

“回来了?”

“恩。”阿诚点点头。他脱了外套,去洗脸,然后上床。

他从楼上搬了下来,枕着明楼的呼吸睡下。从来都是这样,明楼不开口问,他就无从开口答。答案本身如同一柄锯子,将他的喉咙割得血肉模糊。他甚至能闻见自己的唇齿间的血腥气,只要一张开口,就瞬间席卷了他们。

从背后搂住这个人,他最近瘦了许多。

把他翻过来吻他。如果他的舌尖有毒药。当在此刻同生共死。

明楼的手紧紧地钳住他的背,像是两块烧红的烙铁,让他疼痛和痴迷。他感到自己被拥进一团火焰里,即将被熔化殆尽。两个瓷瓶碎在一起,尽数在烈火中变成一摊泥土,然后重新塑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喜欢你。”明楼咬破了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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