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这感觉都不能被称为舒适,马克埋在垃圾里的脚被玻璃碎片划破了,他的胸腔被压迫着,整个脊椎处于难受的扭曲状态,但追求自由的兴奋压抑了不适的一切。

有趣又讽刺的是,他感到自己非常理解这种糟糕的感觉,他有很多可怕的梦,在梦里,他的遭遇并不比困在垃圾堆里好上多少。又或许睁眼之后,他面对的只是一个孤独的、残疾的自己,安迪不存在,莎拉也还未死去。

马克的意识逐渐变得模模糊糊,因为垃圾车的摇晃,因为垃圾的压迫,他迫使自己集中意识,不要睡去。他在脑海中重新回顾歌谣,回顾每一次疼痛,回顾制造他的那场车祸,回顾躺在路中央的所有感受——孤独无助,血流成河……

结束了,他想,所有的一切。

他的脑海中是这样一副图景,一个健全的机器人内核从他残缺的人类ròu_tǐ中走了出来,人类的外壳落在地上,变成腐烂到无法挽救的垃圾。他赤裸着身体,脖子后面有一个电源接线,他健康、健全、年轻,他的身体表面,流着黑色的机油……

马克是如此贪恋他脑中的图景,它们几乎将他此刻的痛苦全部带走了,留给他的只是仅存于想象里的疼痛和恐惧。而他的记忆宫殿以自己的方式再生了:莎拉不再陪他聊天,她变成了窗户里的女人,马克只能看着她、凝视她;又有更多的东西从土地上长出来,好比漫山遍野的千屈菜,开满山坡的苹果花;他则躺在山坡上,黑色的机油流下他的身体。

临近边境时,马克重新听到了人的声音。

车辆即将得到检查。

他开始像所有濒临死亡的囚犯一样紧张和不安,他担心他们会扫描整辆车,他担心自己和安迪会被折磨和处决。他的脑海中充满了自己死亡的样子——被钉在十字架上,血顺着掌心流下来,荆棘缠绕着脚踝,红色的血从机体中涌出;警察用刀刺向他的心脏,他的心跳是电子化的;他的尸体慢慢地腐烂,他的眼球里开出红色的罂粟花……

马克在脑中用好几百种方式杀死了自己和安迪。

他的恐惧和担忧在想象中变成一种认命。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这辆垃圾车通过了检查。

在放行的那个瞬间,马克意识到:这非常、非常可能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听见人类说话了。

世界是这样和他说再见的。

“允许通行。”

昏沉沉的士兵,没有进行的扫描,急着回家的司机。

这是他最后一次听见人的声音,这是他是人类的最后一刻。

卡车驶出去了,他听见钢铁之门打开的声音。

寂静和喧闹同时涌入空气的碎片中,划过他的肺。

随即而来的,是呼啸的风以及寒冷。

是雪。

他知道雪。

知道什么是雪的冰冷。

***

安迪清晰地听到了边境防卫和垃圾车司机的每句话。

他们一共聊了三句话。

接着,车子驶过打开的大门,十辆垃圾车朝穹顶之外开去,这个过程每天都要重复很多次。扫描已经成为例行公事,没有人会在意,而这次甚至没有扫描。毕竟谁会藏在垃圾车里去送死呢?

安迪能听见自己内在的电子跳动音,他感到自己在完整地成为一个人,一个被一无所有的世界所接纳的“人”。他不再恨制造者了,他也不会爱他,制造者和他无关,他是他自己,从他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和制造者有任何联系了。他应该早点意识到这一点,他是自由的,从头到尾都是,无论他是不是一台xìng_ài机器人,无论他是不是被设计出来作为人类的玩物。

他听着车轮在雪地上行驶的声音,寒冷一点儿一点儿传入垃圾堆。

他情愿更多更多地享受这个自由来临之前的过程,但车辆并没有开离穹顶很久。二十分钟后,它们停下来,将垃圾倾倒在更大的一个垃圾堆旁。

他和马克一动不动,等待所有的车都倾倒完垃圾,他用身体保护马克,让他不至于被那些重物压到窒息。

自由的黎明在他的嘴边,只要他呼吸,他就能够吞咽这个单词。

车辆最终都离开了,他们又等了五分钟,才从垃圾堆里爬出来。

天气很冷,大约在零下五度。黑暗里,他看见的是一个蓝色的世界,四周都是尚未融化的雪,它们在星光下呈现出深蓝的色彩。

没有被新的垃圾所覆盖的垃圾堆,上面都铺着一层薄薄的雪。

他扶着马克从垃圾堆里站起来,往外走。

他们绕过垃圾堆,朝穹顶看去。

雪反射出的星光中,二十公里外的穹顶像一个巨大的不透明玻璃罩,它罩住了里面的城市、楼房、哨所。穹顶的中间,高不可见边缘,只有那儿是透明的。

“我小时候收到过一份礼物,是一个有底座的玻璃球,里面是绿色的树和红色的小屋子,把玻璃球倒过来,再放正,雪花就落下来。我想我现在又看见了它。”马克说。

“好像世界是我们的玩具。”安迪回答。

他们站在那儿,看着这个巨大的玩具。

四周只有零星几株死去的灌木,目之所急没有任何绿色,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这儿除了垃圾堆,什么也没有。只有寒风和雪,还在持续肆虐。

核战争摧毁了一切,所以人类都要活在人造的玩具当中。

雪落在他们脏兮兮的头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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