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沁奔到家门的样子可谓狼狈不堪,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雪将他俩捏成了两个雪人,进了院子他听见一声熟悉的叫声,接着被从树杈飞来的石子打中脑门。

“阿翔?!”

压弯了梅枝的海东青长啸一声作答。守在旁新来的家丁回他这只肥鸡在这等了有些时辰,怎么也敢不跑。这怪鸡像听得懂人话,还会拿东西丢人,想尽办法也请不走只好由它待着。

他让丫鬟去给方沁洗把脸再换掉打湿了的衣裳,阿翔听了家丁的抱怨不满地发出咕咕声。兰生笑道:“你们不必去管它,我与这鹰也算是旧识了。”又对着他院子里惨遭压迫的梅树摇头,拍拍身边檐下走廊的栏杆。“阿翔进来躲躲罢。”

闻言家丁惊愕问:“鹰?不是只芦花母鸡?”

方兰生笑意不减,看着鹰爪在红木栏杆上划了好几道口子。“怎么不是,你哪里见过这种飞鸡?它可是贡品海东青呢。”

家丁挠头,有听没懂的模样。阿翔围着方兰生飞了一圈,见他还不明白,又赏了他一暗器。

兰生捂着脑门吸气,莫名道:“怎地久不见脾气越发怪了,我刚还替你说好话来着。”

阿翔跳至他手边,刨了刨爪子。他才发现它爪上绑着个小巧竹筒,原来是送信的。

【我和苏苏很快就到琴川

晴雪】

他一时不可置信地看向停在那的阿翔,对方一双豆子般的乌溜溜眼珠也正瞧着他,像在闪闪发亮。

“是真的吗。”他的手无法抑制的轻轻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张小小的纸条,句尾也像风中被吹得凌乱的灯笼一般不断摇晃。

阿翔用肯定意思的叫声答他。兰生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正在慢慢地浮现,由心脏挤压出的酸涩,一直跑到眼眶里。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寒气钻进肺叶像结成了冰渣,鼻腔传来尖锐的痛,似乎这样就能打压那些四处窜逃的奇妙感觉。唤住正打算离开的家丁,吩咐道:“叫人去把院子左边打里屋方向数起的第二颗梅树下埋的那坛子酒挖出来。”

顿了顿,视线远远投在了大门外渐渐平息的风雪。“你自己到肉铺买两块鲜五花肉回来,要最好的。赶紧,不然可赶不上人家收摊了。”

阿翔满意地叫了一声。

之前雪大了一阵,让它们落地后得以积起来,现在满目看过去皆是一片苍茫的白。方兰生把手伸在温酒烧的热水上面暖,阿翔在一边吃的正高兴,嘴边一圈血色。

他盯了它好一会,貌似诧异道:“阿翔你似乎比以前瘦些。被人喂惯了在极北之地找不到东西吃?”地上的鹰隼用喙狠狠地在肉上戳了个洞,方兰生觉着这狠劲像是对他,顿时毛骨悚然。

“好了不笑话你了。一身肉也没消下去多少不是,没见过你的还不一样把你当肥鸡。”他忍不住笑。阿翔索性不再睬他,一心吃肉。

“连你也知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总比你那木头脸主人好几分。”兰生自顾自拿起桌上准备的毛巾垫着,替自己斟了一杯。桔梗白芷等好几味药混合的清香四散开来,他的吐息被寒冷凝结成与面前袅袅上升的蒸汽相似的形状,瓷杯色泽洁白触手冰凉。

温热而甜腻的酒液顺着食道下坠,最终落在胃底连同他多年的等待一起烧开大片疼痛。

自得知他死去的消息那日埋下的与他同名的酒,他曾一度认为自己也许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尝到。

屠苏,屠苏。他苦涩地想。

方夫人拉住跑向院子的女儿。“别去打扰你爹了。”

方沁轻轻拽着她的裙边问:“那爹是在干什么呢,一个人在外面那么冷。”

那只海东青数年来她曾见过几次,来了方兰生每每都要打发人去买上好的五花肉来喂,次些也是百味堂的肉干。它来的时候夫君总是更高兴些,会一个人逗它同它说说话,可眉间常隐藏着一抹化不开的忧伤。

她从未开口询问那鹰的来历,又或是关乎他过去的种种,他也从未向她提起。

“是在等一位非常重要的故人吧。”她蹲下身握住女儿的小手,“沁儿和娘去看看过年娘替你做的新衣裳可好?”

方兰生老觉得在漫天飘舞的雪景中站着一个十分模糊的影子,只是站在那,迟迟不肯走来。风早就停下,世界安静得好像被冻结,只剩下雪花落地轻微的声响。他的心跳得很快,血液在体内奔流的声音震耳欲聋,心脏的搏动自胸口直达指尖。明明已经等那么久,现在的片刻时候却意外变得难熬至极。

于是他又为自己斟酒,这次的杯子带着刚才液体的暖热,渐渐平复了他手指的颤动。

忽然阿翔一声长鸣,箭一般地窜上长空,他随着它身影远望。高高的屋檐遮挡了视线,本是无垠的透蓝天空分划成小小一块。

而他的天便只这么大了。

他能为此不平吗?显然不。

方兰生只需围着父母姐姐妻子女儿转悠便能轻易到手世人羡慕不已的美满人生;不像那人,需想尽办法四处奔波才寻得那么一点得以活下去的转机,兜兜转转空欢喜一场,最终仍是落到为苍生欣然赴死连轮回转生都不许有。

所幸,万幸,如今尚有转圜的余地。

远处模糊的影子动了动,开始慢慢地向他走来。松软的雪地踩在他脚下艰难地发出吱呀声,那人容貌缓缓地在他眼里放大,眉心艳红朱砂于苍白的背景下清晰得活灵活现。他又一次听见自己盛大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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