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电刚刚恢复,紧急启用了社区医院的备用电源。天花板上不断砸下大块的墙皮,所有不固定的东西都翻倒在地,临时摆放的简易床滑到墙根紧紧抵住。他和同事将病人分批转移到地下室,但放在屋里的仪器也不能不管。
手机上的时间仅仅是下午,外面却黑如锅底,天际偶尔的红色亮光把整座城市衬得越发妖异,气温直线下降,哗哗的雨声中夹杂了冰雹密集的嗒嗒声,像飞鸟前仆后继的撞击,听得人心里一揪一揪。
门上忽而响起持续沉闷的拍击,屋里的人面面相觑,护士长过去拧开锁,自己差点被猛然弹开的门扇砸到墙上。一个人挟着满身风雨碎枝冲进来,踉跄着几近栽倒,反手帮着关门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丝体力,倚靠在门后大口喘气。
他的嘴唇因失温而泛紫,像横渡过一整片冰海。魏明云惊诧地瞪着他,无法想象是什么支撑他走到这里来。
“我需要急救箱,”那人喘息甫定,立即说道,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副挤压变形的眼镜,“有人被车撞了……医生,你能出诊吗?”
黄少天在与水流搏斗。
街区主干道全成了泄洪渠,翻滚着浊黄的浪,齐胸深的泥流奔腾而下,自行车、广告牌、树木、花箱乃至数百斤的石凳都被吸裹在内,滚滚向前。窨井盖因为过大的水压而拱起,被冲走,在原地形成一个个漩涡。沿街商铺全成了没牙的嘴,碎玻璃、杂物与损坏的家具像啃剩的骨头残渣一样置身其间。
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全身的力气,与洪水争夺自己的双腿,仿佛缠着百来斤的沙袋。他几乎没有精力关注同行的王杰希是不是跟上,只是机械地寻找下一个支撑点。依据脑海中的路线,穿过这条窄街将是最严峻的考验,一侧就是人工河,稍不留神就会被强劲的激流卷入河道。
双腿在越来越强的水流冲击下很快失去作用,黄少天咬紧牙关,紧抓着河边绿道的护栏,艰难挪动着自己的身体,他以为一切将会顺利,直到一个大如集装箱的垃圾箱当胸冲来。
“……!”
紧闭双眼是条件反射,凭感觉他也知道来不及了,肩上被一根长长的杆状物一拍,才惊觉想象中的沉重撞击并没有到来。
再睁眼时犹如落入一个梦境,说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一把怎么看怎么眼熟的扫把,正以自己的旋转为中心,卷起一个小区域的异色风暴,点点莹亮碎散的星尘从扫帚尾巴摇曳而下……这被拍飞卷走的事物中,也包含了他黄少天。
连漪是住院部的值班医生,如今楼里断水断电,绝大多数病人都被挪到底层和地下室去了,那里至少有发电装置能保证他们身上的维生仪器运转。这一层的病人大多是电梯停运前来不及转移,状况又严重到稍大的颠簸就可能危及生命,值班主任只好率领医生护士,用木条将门窗牢牢钉死,再从楼下把需要的设备扛上来。
病房里黑如子夜,除了风暴猛撞着窗户的声响,只有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和部分病人浊重的呼吸。连漪关掉手机,从两个小时前电话就再也打不通,盯着黑暗中唯一的荧光只让人心烦而已。
渐渐地,房间外好像多出了一个声音,夹杂在风雨声中,由小到大到无法忽视。最初她怀疑是幻听,继而猛地站起来,向窗户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想要狂奔逃离。
十四楼的窗外,分明是一种有节奏有规律的敲击声。
“医生在不在?有人没?”外面居然说话了,以传进屋内还能听清的音量,那人本身估计在扯着嗓子喊。
要不是断电,又当着满屋的危重病人不敢惊动,连漪觉得自己的尖叫声能把整栋大楼的声控灯全喊亮。
“应该是有人……这层窗户还没破,别管了,老王撞吧!怒龙穿心!”那个一听就很聒噪的声音叫道。
喀啦一声大响,钉着木条的窗扇裂成两半,向后飞开,伴着飞溅的木屑和碎玻璃,和连漪终究没憋住的惊叫,一把闪闪发光、跟哈利波特电影里一模一样的扫帚飞了进来,扫帚柄上挂着两个形象狼狈一身湿透的男人,像被咬了一口悬在竹签上摇摇欲坠的糖葫芦块。
“别吵,胳膊麻了,受身操作不太成功。”与那个聒噪声明显不同的另一个声音说,拉着同伴从地上爬起来。
“靠靠靠靠!你这什么假冒伪劣飞天扫帚,竟然坐不住,跟扫地的扫把一样你好意思吗好意思吗!要是我臂力差点,没准就上不来了,回去你自己飞啊,我可不奉陪……”
让人头皮发炸的唠叨声戛然而止,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告,说话的男人猛地闭嘴,冻得发青的脸上露出真切的歉意。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是这样。”他环视了一圈,“就你一个人看着?你们还有没有别的医生?”
连漪反射性点了点头。
“好,那么问题来了。”他摆上自以为最诚恳的表情,“小姐,你恐不恐高?”
苏沐秋做着一个梦。
他在茫茫雪原跋涉前行,无遮无拦,无边无沿,天地间只有一片欲让人化入其中的纯白,吸收了一切有形的声色光影。雪花在风中旋舞着,被吹送得偏斜向前,像一条莹白的无声河流,又像无数银色的火焰从天而坠。
不对,不该如此安静,他想。